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七章

關燈
那是他們最後一段平靜的日子。陳天源來去匆匆,在唐玉玲葬禮後的第四天就又飛走了。陳諾白病來如山倒,一場感冒轟轟烈烈地持續了大半個月,期間他不願意見人,態度強硬地把所有人都趕走,只有梁叔和白敏、白嵐留在家裏照料生活起居。白嵐根本沒心思去學校,連著翹了兩個禮拜的課,最後班主任直接打電話過來放話說明天不來以後都不用來了,他沒辦法了。所幸陳諾白的整個狀態好像也隨著感冒一起恢覆了,病愈以後就回學校上課了,該吃吃該喝喝,只是變得有些寡言,幾乎看不出家裏發生了巨大的變故。他越是這樣,白嵐越是不放心,怕他把情緒全放在心裏會憋出病來。

之前白嵐有意和陳諾白保持距離,一是因為有任舒爾在,他一出現就顯得多餘;二是因為自己心裏那點可恥的心思實在見不得人。眼下卻早已顧不了那麽多,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陪著他。白嵐幾乎每個課間都會跑去陳諾白教室門口遠遠望一眼,有時候會看到任舒爾在和陳諾白說話,大多數時間陳諾白都只是枕著自己的手臂伏在課桌上發呆,好像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一樣。

白嵐本身不是什麽性格熱切的人,那段時間卻是用著十二分的熱情在貼著陳諾白,他的想法很簡單,只是覺得如果能夠給陳諾白的世界帶來微不足道的一點小小光亮和溫暖就好了。那天白嵐照例一放學就去了高三教學樓找他,陳諾白不在,任舒爾坐在陳諾白桌上玩手機。白嵐正猶豫著要不要和任舒爾說話,任舒爾先看見他了,和他打了個招呼 :“找陳諾白嗎?他翹了兩節課,可能在樓上天臺吧,你去那兒找找看。”白嵐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他不知道現在陳諾白喜歡去天臺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都是和誰一起去呢?任舒爾嗎?

那種感覺又來了,——什麽時候他變成了對陳諾白一無所知的那一個。

五樓一整層全是空教室,平日裏沒什麽人上來,白嵐走到五樓半的樓梯轉角,一擡頭剛好看見陳諾白靠在通往天臺的鐵門邊,嘴邊星火一閃,吐出一口白氣,然後那點火光綴在他的指間緩緩垂下來,簌簌抖落了一點細細碎碎的煙灰。白嵐第一次看到陳諾白抽煙,他這人向來乖得有點過頭,潛意識裏覺得吸煙不好,可是又忍不住想起陳諾白上次說的“你以為你是誰”,話到嘴邊不敢說出來,只低低叫了一聲:“哥……”

天臺的光透過狹小的鐵門湧進來,陳諾白轉過身,整個人都逆著光,輪廓清晰銳利,卻看不清表情。他淡淡地一揚手扔下厚厚一沓白紙,紙張在空中四散開,一路飛舞著飄落在樓梯上,一級一級鋪到白嵐腳邊。白嵐有點發懵,瞇著眼睛仰起頭:“這是什麽?”陳諾白吐出最後一口煙,指尖的一星亮光墜在地上微微閃了閃,他擡起腳跟用力將它碾滅了,重重的兩記腳步聲回蕩在樓道裏,聽得白嵐一陣心驚,手心裏竟然已經開始冒起冷汗,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對陳諾白產生恐懼。

“我查到點東西。你猜我媽,死的那天,白敏在哪兒?”陳諾白的聲音有點發抖,聽得出他在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緒,“她和陳天源,在香港的別墅裏,呆了三天三夜。”“哥你……說什麽呢!你搞錯了!一定哪裏弄錯了!她怎麽可能會去香港?”白嵐字字句句全憑本能沖口而出,“她那幾天回老家了啊,你忘了嗎?她回老家了!”陳諾白沒有說話,一時間樓道裏靜得叫人脊背發涼,白嵐只聽見自己沈悶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從胸口震蕩到耳畔,仿佛審判庭裏的鈍重鐘聲,下一秒就要宣布他的死刑。

白嵐渾身的肌肉又僵又硬,他緩緩蹲下來,好像這個動作就耗光了全部力氣,膝蓋一軟幾乎跪在地上。他腳邊的紙上印著白敏往返香港的航班信息,白嵐捏著那張紙呆呆看了一會兒,又慌忙伏下身去把別的抓過來,有些是大門口監控畫面的截圖,有些是銀行卡轉賬的賬單,有些是不同酒店的登記記錄,時間最早的已經是好幾年前了。陳諾白沈默著踩過滿地的紙張款款走下來,最後一步穩穩地踏在白嵐左手的小指上,毫不留情地狠狠碾過去。白嵐腦中一片空白,幾乎有種魂不附體的錯覺,片刻後才感覺到鉆心的疼從指尖上一波波湧上來,整只手都麻了。

學校位於近郊的一塊獨立用地,這裏的學生上學放學都有司機專門接送,校門口沒有公交車經過,也很少有出租車會過來。白嵐拖著書包失魂落魄地走在車道上,他不敢回去,不敢見陳諾白,可是他沒辦法,他無處可去。

半路下起雨,回到家天都黑了,白敏給他開門:“沒帶傘嗎?怎麽不和少爺一起回來?”白嵐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滴滴答答往下淌著水。見白敏面色如常,白嵐竟然有一瞬間恍惚以為學校發生的那一段是個夢,喉頭好像堵著一大團棉花,他艱難地吞咽了兩下擠出幾個字:“少爺呢?”白敏指了指二樓:“一回來就去書房了,好像父子兩個在談事情。”白嵐感覺一身雨水都結成了寒冰,他擡頭看過去,正好聽見樓上傳來一聲脆響,像是花瓶或者玻璃打碎的聲音,緊接著是開門的一聲巨響,陳諾白從書房出來。兩個人眼神將將撞上,白嵐幾乎不敢看他,心虛一般別過目光,死死咬著嘴唇低下頭,然後他聽見陳天源的聲音。

“我先認識你白阿姨的,我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那時候她爸爸是家裏的司機。娶你母親是家裏的決定,陳家和唐家都需要這段婚姻關系。”

“還有,白嵐是你弟弟。”

陳諾白慘笑起來,聲音都變調了:“陳諾白?承諾白!承諾,白!”

“這事確實是我對不起你母親。”陳天源說話語氣向來很硬,即使說著道歉的話,臉上卻看不出一點愧疚的表情。

“你把小三和小三的兒子都養到家裏來了!這麽多年!陳天源,這麽多年!”陳諾白整個人搖搖欲墜,一只手用力抓著圍欄的木質扶手,手臂上嶙峋的青筋全梗了起來,“對不起?你和誰說對不起!我媽已經死了!你要去地底下找她說嗎?!”

陳諾白踉踉蹌蹌從二樓下來,白嵐從心底裏湧出一股想逃的沖動,腳下卻紮了根一樣根本動彈不了,衣服還在往下滴著水,一下又一下,對上陳諾白一步又一步向他走過來的腳步聲。這個過程漫長到足夠白嵐把過去十一年的記憶全都從腦海深處捧出來回想一遍,然後陳諾白一步踩碎一個美夢,最後停在他的面前。

白嵐知道他們之間完了,什麽都不剩了。

陳諾白手上被什麽東西割破了,白嵐恍恍惚惚地盯著那片紅,輕輕說了一句話,恍如囈語:“哥,你在流血。”“哥?”陳諾白發出一聲瘆人的嗤笑,冷眼看著白嵐,反手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血水直接印在他的臉頰上,飛濺起的細小血珠掛在睫毛、眼角,只見白嵐半邊臉慘白,半邊臉血紅,雙目失神,如同死物。陳諾白面無表情地瞪了白敏一眼,用力撞開她出去,猛地甩上大門,哐一聲巨響,整座房子都跟著震了震。

臉上又濕又黏,額頭上的冷汗混著陳諾白的血慢慢滾下來。不知道是慌得還是嚇得,白嵐整個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劇烈發抖,幾乎不會說話,試了好幾次才一邊抖一邊勉強吐出個句子:“是,真的,嗎?”白敏低頭整理了一下衣服,只說了一句話:“是我先和天源在一起的。”白嵐眼神絕望,抱著頭蹲下來,腦中炸開一般劇痛無比,語無倫次地嘶吼出聲:“可是他結婚了!他結婚了就和你沒關系了!和你沒關系了懂嗎!為什麽還要和他在一起!他結婚了!他已經結婚了!為什麽要生下我!為什麽?!你沒有羞恥心嗎?我算什麽東西!我算什麽?!”

白嵐把濕噠噠的書包拖過來,打開中間那個拉鏈,裏面塞滿了白花花的紙片。陳諾白走了以後他坐在臺階上把每一頁紙都看了,一邊看一邊撕,最後跪在地上把它們全撿起來。白嵐神經質似的把紙片一把一把捧出來用力拋到空中,碎紙屑洋洋灑灑落到他的頭上、肩上,再滑到地上,像紙錢,也像雪花。

從那天起白嵐的世界下起大雪,沒過他的腳踝,淹過腰身,埋過頭頂,這麽多年再也沒停過。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